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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他的怀抱更温暖,他的气息、他的心跳都会是我最好的祭奠。

    午餐祁树礼没在家吃,出去应酬了。我吃不下,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,明明隔着密密的树林看不到山坡下的湖边,可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边。我知道他不敢上来,我也不敢去看他,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,却像隔了天涯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挨到下午,Monica打电话过来,要我去她新搬入的公寓玩,说崔英珠也在那里。她们是我在西雅图的朋友,在西雅图大学认识的,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疯。Monica是法国人,去年从西雅图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法资公司当翻译,崔英珠来自韩国,是学设计的,还在学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。因为性格相投,又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感兴趣,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快乐。跟着Monica我学了不少法文,日常口语是没问题的,而英文学了两年还是半生不熟,我一开口说英文她们就笑,我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大概很少有人听得懂。崔英珠则经常给我们做泡菜吃,但她一点也不像传统感觉上的韩国女人,性格火爆,非常泼辣,动不动就以拳脚说话。三个人中属Monica最优雅,又会打扮,女人味十足,每次从法国回来就给我们带香水,在她的影响下我和崔英珠都喜欢用香水。而我隔三岔五地就托人从中国带小礼物来送给她们,也很得她们的欢心。

    Monica新搬入的公寓就在议会山大街,跟我那儿隔得不远,不用坐车,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到。我一进门,她们就抱着我又亲又吻的,英珠更是掐住我的脖子将我顶到墙壁上,质问我为什么几次都放她鸽子。我的天,不是说韩国女人温柔贤惠吗?怎么我遇到的就跟个母夜叉似的?我见她掐我的脖子,索性一脚踢过去,因为进房间前已经脱了鞋,我的杀伤力不大,她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放倒在地,两个人在木地板上“打”了起来。自从认识这个死丫头,我受其影响已经有了严重的暴力倾向,两个人经常说不了几句话就“动手动脚”。

    Monica的新公寓很漂亮,木地板,全景的落地大窗,欧式家具,法国人的浪漫在Monica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。一般来说,浴缸是放在浴室的,可是这位大小姐竟然把浴缸放在卧室,我和英珠问为什么这样,Monica用法文回答说:“哦,亲爱的,谁说浴缸一定要放在浴室,你们不觉得放在卧室里更有情调吗?”

    我和英珠一起摇头。

    “想象一下啊,”Monica循循善诱,“当我跟波克约会的时候,我在浴缸里洗澡,他躺在床上欣赏,他可以看到我,我可以看到他。可以在床上,也可以在浴缸里,该是多么的浪漫激情,告诉你们,我就是看中了这个浴缸才搬进这套公寓的。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!英珠倒没什么,我却是脸红心跳。Monica的男友波克是挪威人,做钟表生意的,我见过两次,很优雅的一位绅士。

    这天下午我们先上街采购一番,回来就在公寓里煮东西吃,顺便喝了点Monica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,三个疯女人光着脚,拿着酒瓶围着打转转、跳舞、唱歌,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场。

    我想我是喝多了点,摇摇晃晃地摸到湖区的家时,还没进门就跌倒在花园的草地上,草地上很软很舒服,满天都是星星,我就势便睡了过去,蒙眬中身边传来说话声,首先是茱莉娅的,“Sir, Sir, come here。 Miss Cathy is here!”

    “Cathy,Cathy,醒醒!”有人拍我的脸,好像是祁树礼。接着我被抱了进去,怎么上的楼,怎么睡到床上去的,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
    早上醒来,满室都是阳光,头有点疼,记忆也一点点地回来了。心里顿觉有点悬,昨晚喝酒喝到这么晚回来,祁树礼肯定不高兴,平常我怎么胡闹都行,但就是喝酒这一点他很不喜欢。我忐忑不安地洗漱完,下了楼,耿墨池已经静候在沙发上了,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衬衫,白色的裤子,儒雅清贵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他的雇主祁树礼就坐他旁边,冷着脸,自顾自地抽烟,看到我下楼,脸色更难看了,“我以为你起不来了,喝成那样,今天还用学琴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要学。”我还没说话,耿墨池先说了,“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我就不让我的学生偷懒!”说着起身走到钢琴边,指着琴凳说,“过来,把我前天教你的曲子弹一遍。”

    完全是一副命令的语气,不带半点情感。

    我乖乖地过去坐到琴凳上,揭开琴盖,也不敢看他,直接弹了起来。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,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弹。坐在我们身后的祁树礼也没有出声,默默注视着这一切。背对着他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尖锐的目光从背后刺穿了我的胸膛。气氛有些僵。

    我偷眼看耿墨池,眉头紧蹙,脸上也是僵僵的。但是他很有耐心,弹错了的时候他并不是像往常那样敲我的脑袋,揪我的耳朵,而是手把手地纠正,说话轻轻的,询问的眼神很温柔,让我有些不适应,也让我感觉到彼此难以言喻的悲伤。

    而身后那双眼睛总让我如坐针毡。今天不是周末,他怎么不上班呢?他是故意监视我们的吗?这让我莫名觉得屈辱,相信耿墨池也是,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。

    两个小时很快过去,我看到耿墨池的脸色有些发白,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吃药,连忙吩咐茱莉娅赶紧拿水来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样?快点儿吃药吧。”我拿过茱莉娅手里的杯子递给他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他接过杯子,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药,我注意到他的手都在抖,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,我愣愣地看着他吃药,心,疼得滴血。

    可是他刚吃完药,放下杯子,气都没喘过来,祁树礼就下逐客令了,“好了吗?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。”语气冰冷似铁。

    耿墨池尴尬地起身告退,脸色发白,脚步有些凌乱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吧。”他的样子让我很担心。

    “不必了,我自己能回去。”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厅,落地窗外,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无力地晃动着,渐行渐远。我也无力地坐在沙发上,泪水在眼中打转。

    “不必这个样子吧,生离死别似的。”祁树礼冷冷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横了他一眼,“他是个病人!”

    “是吗?那我呢,我算不算是个病人?”他的目光像刺,很不客气地扎在我脸上,“从爱上你的那一年开始我就病了,一直病到现在,你什么时候用如此动人的眼神关注过我的病情?”

    “什么眼神?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刚才看他的眼神,让我很难受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也很难受!累了,我上去休息!”说完我就气呼呼地上楼,他在后面又冷冷地扔了句:“爱情是自私的,考儿……”

    他又叫我“考儿”,而不是Cathy!

    我明白他的感觉,叫我“Cathy”的时候我活在现在,叫我“考儿”的时候,我又回到了过去。其实他不懂得,既然他认为他的爱是自私的,他也应该想到我对耿墨池的爱同样是如此,那就像是长在心里的刺,已经连着肉了,疼痛,却拔不出来,我如何还能再爱别人?

    晚上,祁树礼见我一天没理他,似乎想修复我们的关系,上床后搂着我格外缠绵,我反应冷淡,整个人木木的。后来干脆用背对着他。

    “考儿,别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时间不多了,身体已经是那样了,还能怎么着?”我哽咽,把被子揪得紧紧的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可我就是控制不了嫉妒的心,我真的很嫉妒他,我恨我为什么不是他!”他伸手扳我的肩膀,试图让我面对着他,我拉开他的手。他不管了,直接抱住我,“考儿,别这样,我错了还不行吗?我是真的很爱你!”说着动情地亲吻我的脸颊和耳朵,呼吸亦变得急促……

    他起身去浴室的时候,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枕旁。很快他就入睡。而我还醒着,身体的痛,远不及心里的痛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现在每次跟他亲热我都会感觉很痛,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体的。耿墨池出现后,我无法将自己的心从他身上拉回来,再面对祁树礼,我只剩具干涸的躯体。

    夜已经很深了,我还是无法入睡。枕畔轻微的鼾声让我心烦意乱,于是起身到阳台透气。阳台上的风很大,天上没有月亮,远处湖岸的灯火却还在闪烁,照亮了半边天。

    目光收到近处,突然,我发现在楼下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个人,路灯照在他身上,看不清脸,却可以感受到他比夜晚还寒冷的寂寞。我知道是他,捂着嘴差点哭出声!

    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,目光穿越沉沉黑夜抚摸我的脸,一阵风吹来,我闻到了他独有的薄荷烟草的味道。是的,他在抽烟,烟头忽明忽暗的亮光像他微弱的心跳,在夜色中格外刺痛我的眼睛。我朝他打手势,要他离开,风这么大,他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。

    他对我的手势无动于衷,直直地看着我……

    清晨,祁树礼去公司了,我连早餐也没吃,就来到马路对面的长椅边感觉他昨夜留下的气息。椅子下边一堆的烟头。我粗略地数了数,不下二十个。烟头上肯定有他的气息!我掏出手绢,将烟头一个个捡起来,包好,放入口袋。

    每天他都准时来上课,决不多作停留,只有两个小时。他教得很认真,我也学得很认真。祁树礼再没有在场“观看”过,想来他也知道留在现场只会让场面难堪,这显得他非常不自信,事实上我们心无旁骛,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,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相处两个小时,这是上天的仁慈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

    耿墨池每次走后,总会在烟灰缸里留下几个烟头。我总是偷偷地将他的烟头收起来,藏到一个铁质的首饰盒里。我如此珍惜他留下的东西,就是想多留一点他的气息。有一天他真的走了,这些气息可以成为我最昂贵的“氧气”,让我可以继续呼吸,坚强地活下去。对我而言,那些烟头胜过这世上任何华贵的珠宝,胜过我曾经所有的珍藏。

    祁树礼见我们一直很“规矩”,对耿墨池的态度也好了很多,有时候他在家,上完课还会跟耿墨池聊几句,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留他吃饭。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,我很少有插嘴的份,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们是多么融洽的挚交。

    那天,我又拿出那个首饰盒,打开,跟往常一样数里面的烟头。我想我是真的病了,守着这一盒烟头又有什么意义,难道我凭着这些烟头就能留住他吗?

    “你在看什么?”身后突然传来祁树礼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吓得赶紧盖上盒盖,惊惧万分地把盒子抱在胸口。

    “没,没看什么。”我竭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。

    “那你慌什么?”他充满疑惑地打量我,目光落在了首饰盒上,“可以给我看看吗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看的啦,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些首饰……”

    “给我!”

    “Frank!”

    “给我!”

    我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,但这明显更加刺激他,他不由分说就过来抢,力气很大,一下就抢了过去。在打开盒子的一刹那,我悲哀地意识到,我和他完了!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烟头?谁的烟头?”他诧异地瞪着我。

    我低下头,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说!”

    我还是没出声。

    他颤声逼出两个字:“……他的?”

    什么都明白了!他抱着那盒烟头脸色发白,这个时候什么解释都是无力的,他愤怒到极致,猛地摔下盒子,烟头顿时撒了一地。这下刺激到我了,“不——”我扑过去,不顾一切地去捡那些烟头,一边哭一边捡。这愈加激怒了祁树礼,他冲我吼:“不许捡!”

    我没听他的,流着泪还是一个一个地在捡。我只是留下一点他的东西,给我卑微可怜的爱情留一点点纪念,这样也不可以吗?

    “我说了不要捡!你听见没有,不要捡!!”祁树礼已经是在咆哮了。

    我顾不上,眼里只有这些烟头,这是耿墨池唯一可能留给我的东西,哪怕爱情已经死去,让我怀念他曾经的存在也好啊,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不懂,他只是愤怒,非常的愤怒!

    他抬脚就去踩那些烟头。

    我尖叫起来,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烟头碾碎,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,求他不要踩,他一脚踹开我,踩得更凶了,眼看地上的烟头顷刻间成为粉末,我也失控了,尖叫变成惨叫。

    最后一个烟头在床边。我和他同时都看到了,然后同时扑向那个烟头,我快一点点,手抓住了烟头,可是他的脚却踩在了我的手上。

    “松手!”他恶狠狠地冲我咆哮,眼睛通红。

    我趴在地上,倔强地抬眼看他,就是不松手。

    “我叫你松手!”他完全变得陌生,穷凶极恶的样子像要吃人,咬牙切齿,没有一丝的怜悯,我几乎听到了指骨碎裂的声音。

    但是我没有哭,都说十指连心,可是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,只看到殷红的血从他的脚下渗出来,染红了白色的地毯,我两眼一黑,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早上,耿墨池照常来授课。

    我下楼,一声不吭地坐到了钢琴边。想必我的脸色见不得人,他皱着眉头打量我,“你怎么了?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

    我连忙掩饰,“没什么,昨晚没睡好。”

    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,对我的话半信半疑,“把前天那首练习曲弹一遍。”

    我坐着没动。

    “没听到吗?要不要再重复一遍?”

    我抖抖索索地伸出手,右手几乎抬不上来,指头全是乌青。他一把抓起我的手,“怎么回事?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没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样子也叫没什么?”他举着我乌青的手,眼神绞痛,“你知不知道对弹钢琴的人来说,手就是命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这个命,成不了钢琴家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!”

    “别问了,我什么都不想说。”

    “考儿!……”

    老天,听清没有,他又叫我考儿了!来西雅图这么久,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,这世上只有他的呼唤才能让我如此沉醉,又如此心碎,我愿意为他受任何的罪。

    “墨池!”我抓住他的肩膀,泪如雨下,“带我走吧,远远地离开这里,哪怕让我跟你一起去死,也请你带我走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说傻话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,墨池,这么多年了,我一直努力将你从我的生活中抹去,每次差点成功,最后还是发现我不能没有你,离开你,我会死的!”

    “考儿听我说,我是个男人,虽然算不上是好男人,但为人基本的原则还是有的,你现在是他的人,如果我带你走,那我成什么了?何况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了,一年后呢,你怎么办?跟我一起死吗?不,考儿,我不要你这样,我要你好好活着,为你自己活,也是为我活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!”我扑进他的怀里,紧抱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,“墨池,我不信医生的话,他是吓唬你的!没有你,我活不下去的,你应该知道的,墨池!……”

    “考儿!”他也动情了,搂紧我。

    这就是我们拿命去搏的爱情啊,即使卑微到尘埃里,上天也丝毫不眷顾我们,哪怕是把我们扔到荒无人烟的旷野,只要能在一起,哪怕是死在他怀里,也好啊。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他的怀抱更温暖,他的气息、他的心跳都会是我最好的祭奠。然而,我忽略了,我们不是在旷野,我们是在西雅图祁树礼的豪宅,这个男人,这个男人他就在我们身后……

    “你们在干——什——么!”

    耿墨池进医院的事,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,是他的助理打电话告诉我的。我就知道会这样,祁树礼大骂耿墨池的时候,完全没把他当个病人,他的心脏不能受一点点的刺激,当时脸就白了。我哭着哀求祁树礼别再骂他,结果被扇了一巴掌,到现在我的半边脸都是肿的。

    祁树礼指着耿墨池的鼻子,眼底腾起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焚成灰烬,“你真不是个东西,我这么宽容地接纳你,让你做她的老师,结果你还是让我失望,你不就是要死了吗?死就死啊,有什么大不了的!现在叫我去死,我也可以,枉我把你当君子!既然要死就安静地去死,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不清!明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你,还跑来纠缠,你想干什么?想要她跟你去死吗?她是我的!生是我的人,死是我的鬼,别梦想我会成全你们!……”

    这些话从祁树礼的嘴里骂出来,非常刺耳,我都受不了,何况耿墨池。他竟然没有反驳,黯然离开的时候脚步踉跄,祁树礼还追到门口冲他吼:“别再进我家的门,别让我在西雅图看到你,你滚!滚得远远的,永远不要再回来!!”

    接下来的事我就很模糊了,脑子里一直在轰鸣,直到晚上耿墨池的助理给我打电话,我才醒过神,忙不迭地赶到西雅图市中心的医院。

    耿墨池还在昏迷。

    我在重症监护室外见到了他的助理,很年轻精干,他跟我说耿先生是下午送进医院的,傍晚醒了一会儿,一直叫我的名字。助理在他的手机上找到我的号码,这才打电话告诉我。

    “他的情况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很不好,得送回日本。”

    “回日本?”

    “是的,那里有他的特护医生,了解他的病情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走?”

    “等他病情稍微稳定一点。”

    我一直趴在特护室的玻璃窗上看他,鼻腔中插着氧气管子,连呼吸都要借助机器。“对不起!”我在心里请求他的原谅,都是我的错,我的错!

    耿墨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。我伏在他的床边,他不能说话,只能无助地看着我,抖抖索索地伸手抚摸我红肿的脸。我让他什么都不要说,我告诉他,我决定离开祁树礼,要陪他到最后。他叹口气,直摇头。我一直守到半夜,等他睡去后才回家。

    祁树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看着我上楼。

    “我会给他找最好的医生。”他在我背后说。我站在楼梯上冷冷地回头,“算了吧,都结束了,我过两天就走,跟他一起去日本。”

    “你敢!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敢不敢的,是你毁了这一切,本来我是想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,看样子不行了,请尊重我的选择,也请尊重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话我就上楼睡去了,没有睡主卧,而是睡在客房。怀中抱着的,仍然是那盒破碎的烟头。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温度给他生命的热度,哪怕是把自己的心跳借给他都可以,怎么样都可以,只要能够留住他离去的脚步!

    早上醒来,一睁眼就看到祁树礼坐在床边。

    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投进来,反而使他背光的脸愈加黑暗。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怀中的首饰盒。我生怕他又抢了去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
    “起床吧,我带你去看医生,你的手好像感染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
    手感染了?我从被子里伸出手,吓一跳,整个右手都肿了,指头发黑,破了皮的地方亦开始化脓。之前一直忽略,到现在才感觉锥心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全身。

    祁树礼疲惫无助地看着我,“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的,你应该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怪你,你没有错,因为我知道你爱我,爱没有错!而我爱他,我也没有错,错就错在我不该接受你的爱,从而让你陷到现在难以自拔,就像我自己也难以自拔一样,所以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,我不值得你再牺牲,我也不会再牺牲自己,勉强跟你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不,考儿……”他又叫我“考儿”了,很显然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决然,“我说了是我不好,我可以改,我什么都依你,只要你不离开我,考儿!考儿你不能离开我!”

    祁树礼紧张地起身坐到床沿,抚摩我的脸,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哀求的眼光看着我,他跟我说了很多话,试图挽回,可是我决心已定,他说得越多我越觉得这个错误该结束了,我不能害他一辈子!

    我一个人去医院包扎完后,回到家就直接收拾行李,右手不能动,只能靠左手。几件衣服往箱子里一塞,抱着那盒烟头就准备下楼。祁树礼站在楼梯口,在说尽了挽留恳求的话后他的目光终于冷了下来,他看着我,语气不带一丝感情,“你要想清楚了,出这个门容易,再进来就难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饿死在外面也不会再进来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会带你去日本的。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这么说?”

    “我了解他,如果他带你走,就会将自己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,他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不带我走,也无所谓,我一个人能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你靠什么生活?连住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我暂时住在朋友那里,我会找工作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就祝你好运了!”

    祁树礼真是料事如神,耿墨池果然不带我走,趁我忙着搬家的当口径直回了日本。临行前发给我一个短信:别再跟他怄气,回去吧。

    我失魂落魄地赶到医院,正好碰见他的助理在结算医药费,他交给我一串船屋的钥匙,说是耿墨池交代的,要我帮着照看。

    “他还回来吗?”我问助理。

    “应该会,如果他身体恢复得好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就好,我等他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这真是再好不过,我不用去挤Monica的公寓了,她男朋友经常出入公寓,我住在那里实在不方便。我随即将行李搬到了湖边的船屋。里面很整洁,显然每天都有人打扫,耿墨池是不会打扫的,可能是请的钟点工。船屋分上下两层,楼下是会客和用餐的地方,楼上则是卧室和书房。我只来过一次,没有到过楼上。

    好大的一间卧室!占了半层,房间铺着厚厚的拉毛地毯,一边墙全是落地窗,正对着湖面,晚上欣赏湖岸的灯火阑珊肯定是美不胜收。耿墨池这人我再了解不过,他对生活的要求很高,这一点到哪儿都不变,瞧瞧这满目奢华,更衣室内偌大的衣橱里挂满了新装,有的连标签都还在,哪里像破产的样子,天底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大傻瓜才信他的话。我本来想打电话叫Monica和英珠也来参观,但一想耿墨池是个喜欢清静的人,又有洁癖,Monica还好,英珠那个疯丫头过来不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才怪,耿墨池回来只怕会扒了我的皮。

    晚饭我弄了中西合璧的什锦饭吃,就是将从超市买来的火腿啊蘑菇什么的搅在一起炒,不用单独弄菜了,美味又方便。我一边吃一边望着餐厅窗户外的灯火港湾,心情终于平静下来。刚吃完,蘑菇还在喉咙里,客厅的电话响了,吓我一跳,谁会来电话?

    “你在干什么?”是他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吃……吃饭啊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的屋子里弄饭?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杀了你!”

    天哪,这像个病人说的话吗?前几天他还在特护室的……

    “你小心点就是,把房子弄乱了,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!”他在电话那边叫嚣着,虽然声音还是很虚弱的样子,可是仍然感觉凶神恶煞。他对我一直鲜少有温情,即使偶尔温存,也多半是我要死不活的时候,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。

    “你在那边怎么样?”这是我最担心的。

    “暂时死不了,你还可以被我折磨一阵。”

    一听这话我鼻子就发酸,声音也变得哽咽,“墨池,你要多保重,无论如何要回来,不然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然怎样?”

    “不然我怎么交得起这租船费。”

    “死丫头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刚过了九月,西雅图又开始了它漫长的雨季。因为太平洋暖流的影响,这里的冬天并不冷,很少下雪,而是彻日彻夜的阴雨不绝。“一年下九个月的雨。”这是《西雅图不眠夜》中的经典对白。事实上,从九月开始,直到第二年四月,整个西雅图地区都会弥漫着绵绵阴雨。从祁树礼豪宅搬出来后那些阴雨的早晨,我每天站在路边等公共汽车时,看着公车穿过雨水和白色的雾气,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向自己慢慢地开来,总有一种莫名的感伤。

    难怪每年西雅图自杀的人数总是居高不下,也有很多人患忧郁症,这跟阴霾的天气多少是有点关系的,这样的坏天气难免让人心情郁闷。这不,已经半个多月了,淅淅沥沥的细雨不大,却足够把没遮护的你浇透,而且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迹象,给每天上下班的人带来诸多不便。每到这样的雨天,在西雅图的街头总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伞,街头巷尾的绿树像被洗过般,格外地显出它们的青绿,西雅图是座被森林和湖泊环绕的城市,除去公路和停车场,几乎没有裸露的地面,到处都是树木蓊郁,草地青葱,甚至飘来飘去的雨、轻轻掠过的风,都带着青绿的颜色,这是西雅图迷人的魅力所在,是别处难以见到的独特风光。

    只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闲情逸致来领略西雅图的风情了,生存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。祁树礼在我搬出来后迅速冻结了我账户上的存款,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:“我把你账户上的钱冻结了,需要的话,来找我!”

    我立即以一口蹩脚的英文还击他:“Thanks, I don't need it now。 But, if I starve to death in the street, please tidy my body away and get a good rest in the heaven, OK?(谢谢,暂时还不需要,但如果我饿死街头了,您看在同胞的分上还是要给我收尸的,让我魂归故土,好吗?)”

    “OK!”祁树礼爽快地答应了。

    我会去找他吗?我有手有脚,哪怕是到咖啡店端咖啡,也不会饿死!我马上着手找工作,没有学历,没有工作经验,也只能到咖啡店端咖啡。来西雅图两年,衣食无忧,从来没研究过美元的价值,这下好了,我贱卖自己的劳动就为了换那活命的美元。我查了一下账户,四个户头冻结了三个,仅剩的一个只有两千多美元,显然祁树礼还没有将我赶尽杀绝,留了点余地,起码这些钱在我找到工作前还可以撑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可是人算不如天算,我还没出去找工作,收钱的却上门了,耿墨池的船屋房租到期了,这家伙怎么不早说!收钱的鬼佬是个黑人,人高马大的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,让人不由得想起好莱坞恐怖大片里的怪兽。但他很友善,跟我说耿先生当时预交了三个月的费用,他问我这次预备交多久的,我说先交一个月吧,黑人大哥报出数字:“一千八百美元。”

    我的腿一阵哆嗦,差点就栽到湖里去了。但话已出口,收不回去了,只得乖乖地回屋取了一千八百美元给那长着一脸大胡子的鬼佬。那钱是我刚从银行提出来的,还没在手里焐热呢!我赶紧回屋翻开皮夹数了数,仅剩不到四百美元了,真是要命,天天吃面包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一个月,西雅图是很富有的城市,消费水准很高的。

    没办法,当务之急就是出去找工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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